在四川与云南、贵州三省的结合部,靠西有一个小城,宜宾。金沙江和岷江在此汇入长江,三江合流之地,名为“合江门”。从此处顺着长江向东而下约半小时的车程,到了一个古镇——李庄,这是一个坐落于长江边上的千年古镇。
从距离李庄镇三四公里的老龙沟大桥进去,有一条小溪,溪边住着几户人家。张家表叔的楼房建在我家屋后,由于地势较高,别人从远处虽看不到我家,只见得竹林遮蔽中露出的隐隐一角,倒是能一眼就瞧见张表叔家。约摸十年前,表叔也是村里的一号人物。那时村子里的年轻人中流行夜里到田间去捉捕青蛙,第二天一早拎到小镇上去卖,表叔是捕蛙好手,运气好的时候一晚上能捕十来斤。镇上收蛙的小贩大概以一斤20元的价格收购,表叔的“伟绩”常常是惹同龄人眼红,他们给他取了个名字“张蜞蚂”。“蜞蚂”这名称是四川这方的土语,学名就是“蛙”。不过,表叔最得意的地方可不是抓青蛙,而是捕蛇。青蛙是地表的煤渣,蛇就好像地下的金矿,魅力而诱惑。
表叔是村里少有的捕蛇人,每晚十点左右,我家的狗就开始挣着链子狂吠不止。我们屋前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退回去十余年,整个夏夜里蛙声不断。奶奶睡得很浅,撑开困倦的睡眼,见一束雪白的电筒光透过窗户白晃晃地打在墙上。
“张蜞蚂又来了!”
别的捕蛙人都是八点左右出发,只有他一人总是在夜里大家都入睡的时候,知情的人也免不得要唠叨一句。
不过,捕蛇并不容易,表叔常常是空手而归。院子里的人见他几天也没去赶场,胡乱猜测那滑溜溜的玩意儿这几日正窝洞里睡大觉呢!反而要故意走进屋打趣一两句,“蜞蚂儿,你娃要冬眠啦?”,表叔倒专心忙自己的事,一言不发,偶尔故意恹恹地说一句“莫得搞头的!”,来人被逗得发笑,便心满意足地背着手走了。有时被表婶撞见了,却要被骂个狗血淋头。我的表婶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女人,她喜欢四处吹嘘自己的丈夫儿子,又常在人前哭诉家里的老公公多么刁难她,憨包小叔子如何让她操心。尽管如此,也还有闲暇,不忘在村子里挑起些烂事争端,这于她并无什么不妥,好像是她的趣味。村里人常说:
“那张家老大又何必捕蛇呢,家里不就有一条么。”
“那条?只可惜是条乌梢蛇呐。”
“乌梢蛇不咬人还要吓人哩!”
“乌梢蛇不咬人还要吓人”是我们这里的一句俗话,村里人都知道乌梢蛇是没有毒的,价格也便宜,就取笑说它不会咬人,但是除了捕蛇人以外,又有哪个敢说自己看到蛇不会被吓得跑路呢?我那嘴巴厉害的表婶,就是这样一号人物。
表叔捕蛇时头上戴一个电筒,右手捏一把钳子,左手拎个麻布口袋,踩着胶鞋穿梭在田坎地边儿上,这些地方有蛇也有青蛙。他们长期捕蛇的人,往往在白天就看好了蛇路,待到晚上再去寻找。表叔被蛇咬过好几次,就连家里那条“乌梢蛇”都劝他不要再捕了,他仍是忍不住,好像这也是他的趣味。直到表哥大学毕业,进了单位,表叔终于再也没有捕过蛇。这些年来,儿子自己能赚钱,老父亲和傻子弟弟在村委会的帮助下都享受了补助,李庄近年来又修路造桥,进行镇区环境改造,在各村大量地招聘工人,表叔去讨了份稳当的工作,我才知道,原来捕蛇并非他的兴趣。后来他家盖起楼房,大家都说:“看,人家张老大卖蛇卖蛙都盖起楼房了。”事情真是这样吗?
十来年前,清晨五点半的李庄,月色清莹,街道上没有行人,各家的店铺都还闭着门,只有这场口上已经喧闹起来。收蛇的小贩儿蹲坐在花坛边儿上,地上躺着许多个布袋,袋子里起伏扭动的不是别的。卖蛇的人来得也早,他们挤在一起,争相展示着自己的“战利品”,希望卖得个好价钱。不过,没人知道这些滑溜溜的家伙最后到底去往何方,李庄人不喜吃蛇,餐桌上从未有它。现在到李庄,卖泥鳅黄鳝的还在,买卖蛇的却不见踪影。去年母亲在鸡窝里发现一条蛇,它正把一个鸡蛋吞咽到一半,见了母亲也并不躲藏,我们都不敢轻举妄动。爷爷去叫来在家锄地的表叔,他握着一把锄头,打着光脚就跟爷爷钻进了鸡棚。我不敢去看他是如何捕蛇的,只见他从鸡棚里出来的时候,整条蛇都缠在他的锄头上,他用另一只手死死掐住它的头,我不敢多看一眼。表叔把蛇提到对面的山坡上放生,他这些年已经不卖蛇了,家里装蛇的布袋都被表婶装着木炭扔在储物间里,覆上厚厚的一层烟灰。过年的时候在家里,偶尔还会听到有人开玩笑喊“张蜞蚂”,年轻一辈的小孩已经听不懂其间的意思。
时隔多年,李庄再难见到捕蛇人,或许捕蛇的那双手还在,冰冷的买卖交易就停留在多年前某个月色很好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