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中秋。
回家的车上,我拨通了奶奶的电话,甜美的语音提醒我,对方很忙,暂时无法接通。
这是我拨了十年也未曾接通过的电话,我们每个月都往这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上充话费,一开始是爸爸,后来是我。我们都默契地不提起她,但我知道,我们都在努力留住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痕迹。
记忆是很不靠谱的东西,在我努力回忆奶奶时,十年的时光一点点将她笑起来的细纹,以及在我耳边的呢喃,通通地打磨掉了。我只记得在陵州以南的一个小乡村里,她曾领我看过一轮明亮得刺眼的月亮,有细碎的光环绕着它,可能是夜星,也可能是晚夏萤火虫的余光。
那个年代我家是吃不起月饼的,但是奶奶会给我买一大把麻糖,揣在衣裳的内兜里等我伸手去翻。
我的中秋是什么样的?是乳白色的,是甜滋滋的。
可奶奶的中秋不是这样的。每到中秋,奶奶就会带着我到山上去,那是家里很疼爱的一块土,上面能长出奶奶最爱吃的红苕。平时她不管是上山干活儿还是路过去捉捉虫,都是笑着的,像看自己乖巧懂事的孩子一样。可中秋这一天,她只会望着天,看月亮,没有什么表情,眼睛里没有喜悦,细纹也消失了,月光好像照进了她的瞳里,亮晶晶的,好像眼里也闪着光。
我感觉她有很多话想说,可惜我还是个扎着小辫儿什么都不懂的丫头,她不爱跟我讲。
后来再长大一点,有了记忆后,我才知道,坝旁边有一座墓,爷爷睡在那里。
爷爷叫欧阳泽兰,是个正直勇敢的人。年轻时候跟奶奶结婚,接着参了军,后来患上病,是那个年代治不了的顽疾,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我没见过爷爷,只是在奶奶最宝贝的红木箱里看到过爷爷的一套军装。零几年的时候,家里失过火,奶奶存了一辈子的五十块钱都折在这场火中,她唯独把红木箱子抱了出来。
回过神来才晓得哭,对着燃得只剩几片土墙的破烂堆,流了一晚上的眼泪。或许是被这场火灾吓得狠了,奶奶精神状况也开始转差,脾气变得有些古怪,总爱自己一个人嘀咕话,我去搭话还要讨她一顿骂。爸爸看穿了我的委屈,告诉我说,奶奶老了,有点痴呆了,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那一天也确实来了。
在她离世多年以后,我终于也开始仰望中秋的月亮。
灰白色的球体,我知道上面没有嫦娥玉兔,也没有已逝至亲的灵魂,它更不可能实现我的愿望。
但我还是轻易地就流下眼泪。
我想,她这一生一定见过好多轮月亮。
一九四九年,二十二岁的她见证了百姓爱戴的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墙上意气风发的模样,也看到新中国的第一轮明月。
一九五二年,二十五岁的她告别了心爱的丈夫,独自一人在家中等待前线捷报传来。她在战火纷飞中,守望着远方的孤月。
一九六六年,三十九岁的她艰难生下了她唯一的孩子,取名运超,寓意好运,卓越。夫妻恩爱和谐,孩子机灵健康,那时的她一定很幸福,一家三口同望一轮灿月。
一九八二年,五十五岁的她分到了土地,粮食前所未有的高产,日子越过越有盼头了。可她的丈夫也在这一年离世,她只能将天人永隔的痛苦诉诸中秋的圆月。
二〇〇〇年,七十三岁的她听到新世纪的钟声敲响,紧接着家里有了电视机,她也抱上了孙子孙女。我在她的衰老中长大,仿佛陪她一起看了好多年的月亮。
二〇〇八年,八十三岁的她看完了家里电视转播的北京奥运会,最后的时光里,她归于孩提懵懂的神态,捏着被子,安谧地睡着了。她再也没有见到过月亮。
我很少回忆起她,年轻人的注意力总被碎片化的信息和各种各样的娱乐项目抓住。但每到中秋,我回到幼时长大的小村庄,小时候的伙伴都已经搬走,田坝土也早被荒草侵占。我仅仅只是抬起头看看月亮,就会难过得想要流泪。我终于读懂了她,她的平凡和热烈,她的祈盼和祝愿,她的痛苦和思念。
中秋是团圆的节日,但月亮对我来说,是美满又伤感的。我再也拨不通那个号码,但好在,如今我看到的这一轮月亮,曾经陪伴她从蹒跚学步走到与世长辞。
自此,她便成了我的月亮,而我无论走到哪里,也从未忘记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