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重回故地,我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村门的古砖拱桥依旧挺立,只是爬满了青苔,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在青山氤氲的烟雾缭绕中沿溪而建的木房,犬吠不止。似乎一切都与过去一样,但唯独缺了记忆中的那抹药香。
闲暇时,我遇到了独坐在自家门前的张大爷,多年过去,他的头发早已花白。他拿出用了几十年的泛黑烟杆,抖了抖烟灰,猛吸了几口,又缓缓吐出几缕烟雾,时不时问我些近年的情况。知晓我现在当了医生,他拍了拍自己的裤腿,欣慰地说:“好啊,跟你爷一样有出息,你爷也该为你高兴。”我看着张大爷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一股名为悲伤的思绪忽地涌上心头,仿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的祖父是村中有名的中医,医术过人。他有一间专门放药材的里屋,平日里不让任何人进去,但它却能勾起我那年幼时懵懂的好奇心。也正是从那时起,我便和中药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和祖父扯过田间的青蒿,挖过山石中的葛根,捡过树上的蝉蜕,砸过硝石。甲鱼壳,藤蔓,橘子皮,蒲公英,栀子等等,无一不可入药。依稀记得,祖父总是有个神奇的药罐,只要我生病了,他就会从中倒出一碗黑黢黢的汤药,而彼时的我只能强捏着鼻子,一口闷下去,过不了几天,病就痊愈了,着实神奇。但那时候我还太小,闻着满屋子的药味,只觉得受不了,祖父笑着跟我说:”药啊……是有一种香气的……” 可我到现在都还未能参悟这句话的含义。有一次调皮,我把祖父刚盛好药的碗打翻了,祖父气得吹胡子瞪眼。熬药需要掌握火候,万不能把药熬糊,水沸开后,需要搅拌,将那一壶装满草药的水就这样慢慢地熬成一碗珍贵的汤药,费尽了心血,这套功夫下来药效的确会发挥到极致。祖父固然气愤,却是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让我含着黄连,面壁思过。直到如今我都不能忘却黄连的苦味,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苦。
可能因为自己吃过草药的苦,便不想让旁人受到病痛的折磨。所以长大后的我选择成为一名医生,不愿再见到有人因为病痛而失去希望。
“孩子,凡事不可太过较真。”张大爷看出了我的出神。我望着远处郁青的山峦,陷入过去的回忆......
祖父行医生涯中遇到的最大的一次医闹事件,起因是病患家属不想付医药费,而造谣祖父医术不佳。与祖父相知的人分明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可是眼红祖父行医所收获的名与利,竟也跟着四处散布谣言。纸终究包不住火,谣言还是传进了祖父的耳朵里,最亲近的人竟这样伤害自己。那一晚,我看见祖父坐在凉椅上晃荡着,满目沧桑,抽了一根又一根叶子烟,眼神时不时幽幽地飘向草药铺。忽然,他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颤颤巍巍地走向铺子,徒留一个孤寂的背影。自那以后,祖父再也不出去问诊,只是为慕名求医的人免费开药方。虽然草药的香气再也没有从我家火灶旁飘出窗外,但祖父心里的伤痕却在医治别人的同时也治愈了自己。
多年过去,祖父的草药铺渐渐被人淡忘,一同消逝的还有那满屋子的药香,可有些事情却是不能被忘怀的。我回去见了祖父,心里的谜底需要自己去慢慢揭晓。年事已高的他早已不再接触中药材,医疗发达的今天,也不再需要他为别人开药方。祖父没有问我回来的缘由,只是示意我看看那废弃已久的药铺。我也不敢跟他坦白我回来是为了逃避现实。只因一场全球性的传染疾病袭来,医院里接收了许多病患,一眼望不到头的走廊上,只有身穿白护服的护士急忙奔走,四周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周围一片寂静,而我面对这新型病毒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逝去,仿佛在诉说着我曾经许下的誓言成了一个笑话,这些无奈如同阴霾般萦绕在我的心头,久久不散。
“人生在世,总要有自己的信仰。就像那草药,即使再难入口,也得喝下去。苦味虽说在嘴里久久散不去,可是它能治病啊。草药的苦,对治病的人来说就是一种香啊。”那天祖父的话点醒了迷茫中的我,让我更加坚定地走在行医的道路上。临走时,祖父塞给我一个草药包,里面真真切切能闻到阵阵清香,他默默注视着我远去,神色凝重地望着我的背影。我重新回到了岗位上,此刻无比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面对强大的“敌人”不再胆怯退缩。看到病人紧紧握住医生的手,眼里渗透出对生的无尽向往,而医生同样也全力以赴地救治病患。恍惚间,在梦与现实的交叉点上,我嗅到了那一抹草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