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在田里佝偻着背,脚从淤泥里抬起向后退步,一手抓着四处飘摇的盆,一手从里面拿出秧苗插在田里,眼睛被汗水模糊,他停下来抹了把脸上的汗,伸了伸打不直的背,看见太阳在山头上冒出了整张脸,心里叹了口气,想着看来不能赶在中午前把这些秧苗插好了。他继续后退着,前面留下一棵棵秧苗,绿得滴水。
正当他拆开最后一把秧苗时,岸边的路上传来车轮碾压石子儿的声音。他抬头,看见一辆黑得发亮的车,车门打开,光顺势打在车窗上,晃得老王睁不开眼,他把眼睛眯了眯,看见一双红艳艳的“恨天高”蹬在地上,那针尖儿似的鞋跟让老王不禁有些心疼起那刚修的水泥路了。等车门关上,他才看清那是一个穿着短裙,头发烫成大波浪的女人,她又打开后面的车门,抱出一个穿着蓬蓬裙,梳着羊角辫的“洋娃娃”。车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头上抹的油在光下发着亮。老王看着这张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西洋油画”,皱了皱眉,心想,这谁家的人,排场真大。刚想弯腰继续插秧,却听着那男人喊了句:“爸!”老王向他看去,男人向他招了招手,道:“爸,是我,你儿子啊,快上来,别插秧了!”老王终于从他身上依稀辨出自己儿子的影子,回了句:“诶,好!”心想,居然是自己家的人。老王爬上岸,脱掉防水裤,扯掉吸在腿上的蚂蟥。踩着“恨天高”的女人看了,压抑着脸上的嫌恶,抱着女儿向后退了几步,老王看到她的动作,顿了顿。她怀里的“洋娃娃”,老王的孙女,指着田里的绿秧苗说:“那是什么?”老王对她说:“那是你每天吃的饭。”“洋娃娃”扁了扁嘴说:“你骗我,才不是,一点也不像!”男人拍了拍她的头说:“没礼貌,要叫爷爷。”她吐了吐舌头,跑到她妈妈身后躲着。老王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拿起地上的锄头,沉默地走在前面。
还没到家,老王养的狗就“汪汪汪”地跑出来接他,闻到老王身后有陌生的气味,就嘶着牙,对着他们一通吠叫,女人尖叫着抱着孩子跑到男人身后躲着,老王拉着狗道:“这也是你的主人,不许乱叫!”老王把锄头往墙边一靠,没等靠稳,就进屋拿绳子把狗系在一边,对他们说:“这狗喜欢咬陌生人,你们太久没回来,它不认识你们,先进来坐着,我去做饭。”男人缓过神来,拉着他说:“爸,你别忙了,我今天回来,主要是接你走的。”
老王坐在凳子上,吧唧吧唧地吸着烟杆,听着儿子说:“我现在在一个大公司上班,已经在城里买房了,房子宽敞,你也别种地了,跟我们一起去城里住吧。”老王拿着烟杆顿了一下,吐出一口白烟,看着烟雾飘散在空气中,慢腾腾地说:“不去,这里挺好的。”男人急道:“这里好什么啊,你看你种这些地都累成什么样子了,这么大岁数了,跟我回城里享福不好吗!”老王吧唧吸了一口烟说:“这地,也不能荒着啊!”男人听了,站起来道:“荒着怎么了,这种地还能挣几个钱,做这种苦力活还不如跟我回城里去住,我养你。”老王也站起来,身后的板凳摇晃了几下倒在地上,老王对他说:“可你别忘了,是这不值钱的地养活了你,是我做了这些所谓的苦力活才养活了你!现在你想让这地荒了,你的心才真的荒了!”
男人的话憋在嘴边,想反驳却找不到理由,眼睁睁地看着老王走进了屋。他还想进屋劝劝,他老婆拉着他说:“还进去干什么,找罪受啊,他不跟我们走就不走呗,跟我们回去家里又得多一张嘴。”男人挣开她,道:“他可是我爸啊!”女人叉着腰说:“爸什么啊,早干嘛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因为拆迁费——”男人捂住她的嘴,低声说:“小点声,别让爸听见了,拆迁费可比多养张嘴多多了,你不想要了!”女人拉开他的手,哼了一声,抱着女儿出去了。男人转头对着屋里说:“爸,我先回去了,我说的你再考虑考虑。”然后追着老婆和女儿走了。
老王在屋里听着汽车的轰鸣声逐渐变小,才从屋里出来,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锄头,过去把它扶起来,摸了摸它的柄,叹了口气,说:“我就只剩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