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人都曾年轻过这件事,我本来不怎么能带入到奶奶的身上。奶奶似乎一直是这样,会炸甜甜的油果子,会啰嗦着让我穿上玫红的马甲,会迷信地喝下黄纸的灰烬。所以每当她跟我讲起她的过往我都会有点犯嘀咕,过去的奶奶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说人到了一定的年龄都会变成这样?
三年前爷爷的去世对奶奶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奶奶总怪爷爷狠心——爸爸和姑姑都梦到了爷爷,他却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奶奶说。我也没有梦到爷爷,可是我并不埋怨他,因为爷爷给我“讲”了另外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简陋的舞台,或许还算不上舞台,因为它既没有灯光,也没有大幕,只是在这座村子里随便找了块空地搭起来的台子。我之所以觉得它是一个舞台,也是因为看到了台上站着一个红耳团的姑娘,她手里拿着个本,好像在跟面前的人比划着什么。
“啊,今天梦的选址看样子是农村啊。”我正想着,远处的山坡上传来了歌声。一辆绿皮大卡车朝着这边驶来,后面拉了一车人,唱的什么听不清,好像在唱“毛主席”什么的。“还真是有年代感呢,这应该会是一次有趣的体验吧。”我这样想着。
我走到了舞台底下,看着台上的那个姑娘。
“奶奶?”“奶奶你急糊涂了啊?”
她在对台词,看样子马上要演出了,演员都已换上装扮,后面的凳子也都搬上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打断了演员们的彩排:“停一下啊各位,让我们热烈欢迎京剧团前来慰问的同志们!”
刚才在车上的那些人们已经坐在了舞台下面,观看一场像是专门为他们而准备的演出,我也找了个靠近舞台的位子坐了下来。我没看过这样的戏,唱起来有点像京剧,但又没有那些繁复的装扮。正在纳闷,旁边的人突然转过来对我说:“这是样板戏,名字叫《红灯记》,你奶奶不是跟你讲过吗?”“你,能看见我?”可是无论我怎么追问他都不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我心中有无数个疑问,但是没有办法得到答案。表演结束后我跟着这个怪怪的人回到了歇脚的屋子。他卸下了包裹,把毛巾取出来搭在架子上,把一个本子收进了抽屉,然后提着一袋酥皮糕点就出了门。我没有忙着跟上去,心中虽然隐隐觉得有一些不妥,但纠结再三还是取出了那个本子。“日记本——吴学春”原来他是爷爷!
日记本上提到爷爷和他的同事们是单位上派到陈官营来表演的文艺队。这里还有他的一位好友——陈友良。他刚刚应该是去见朋友了。陈官营?奶奶不就在这吗?我跟过去的时候屋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刚才的女演员,一个不认识。但我猜他就是陈友良。“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吴学春。这位也是我的好朋友,陈安兰,也是刚才李铁梅的扮演者。”
我说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眼熟,原来她就是奶奶。爷爷奶奶这就相认了。我想起来了,奶奶跟我讲过这一段故事。
“学春是个内向的人,来的时候他跟在队伍后面,低着头,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他的眼睛很好看,眼皮层层的,眼珠子黑得像个洞,看人的时候都要被吸进去。友良也不知道哪来的本事,介绍我俩认识。他好像不讨厌我,只是说话的时候都不怎么看我的眼睛,但我很喜欢看他。”
“他待了没几个月就回去了,走的时候也没打招呼,只是让友良带话说要回来娶我。我等了他一年,本来大哥都说了个对象,马上要见面了,他却回来了。他要来我家,我说别来,大哥正恨你呢。但他不怕,还是提了很多东西来了。那天大哥正好在厂里上工,家里只有我和我妈,他一来就忙东忙西,最后还打了水要给我妈泡脚。我妈又是高兴又是害臊,学春马上说不要紧的,已经是新时代了,不讲究的。学春看见妈的小脚也并不吃惊,他曾经也给他奶奶洗过。母亲对学春自是喜欢得不得了,在大哥面前一直夸他能干,最后大哥终于还是同意了。”
“结婚那天我很高兴,擦了雪花膏,涂了红胭脂,穿着我妈给我缝的红棉袄。友良本来是不能进来的,但是我还是把他叫进了屋子里,让他亲手给我绑了红绳绳,他打的蝴蝶结很漂亮。婆婆好像并不很喜欢我,比起我他更喜欢他姐姐的女儿来当这个儿媳妇,果然,后来这个姑娘还是嫁给了学春的二弟。她不喜欢我也并不很奇怪,可能这是城里人天生的偏见吧。学春的性格我是知道的,也并不指望未来他能替我出头,我们俩好好过就好,我是这么想的。”
梦醒了,我还是不知道他俩是怎么相爱的。但是从奶奶的描述中,从爷爷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们相爱的痕迹。后来我又梦到了那个日记本,最新的一页上面多出了一行话:“我又见到她了,还是那么好看!”